妈妈从抑郁症走出来后,我才慢慢原谅了她 | 三明治 · 非虚构短故事
文 | 小歪
编辑 | 赵景宜
“你看,她自己上学这不也是行的吗?”爸爸说道。
这是我和爸爸妈妈时隔多日见面之后,我们三人之间的第一句话,爸爸说出来的。那时我刚从由家乡小县城驶来的中巴车上下来,顺利地按照约定好的地点,找到了他们二人。下车后,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他们站在路边,三双眼睛互相对上的时候,我们都笑了。
我背着自己的书包,左右看了看,穿过马路,向他们走过去。几乎在我刚刚到达爸爸的声音传播可闻的范围之内,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了那么一句。我的笑容瞬间掺杂了一丝羞涩,妈妈却皱了下眉头。
“瞧瞧这头发,气死我了,让满西给拉毁了,越来越少。”妈妈伸出手用力地拨了一下我脑后的马尾辫,我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却没来得及,辫子晃了几下。她接着说,“穿秋裤了吗?你奶奶中午给你做了什么饭?我的地板不成样子了吧,缝儿里都是油吧?也不知道给我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妈妈的连珠炮像夜里的霜似的,把我的笑容打蔫了,我微微有些不耐烦,赌气不说话。爸爸无奈地看着我笑。他比我上次见到时胖了一些,淡蓝色的衬衣没有塞进裤腰里去,长长地遮盖着屁股。妈妈看起来整洁多了,黑色的小西服里包裹着她微胖却笔挺的身躯,只是面容惯常地比平常人凌厉一些。
看着她嘴巴开开合合,喋喋不休的样子,我暗度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女人正住在车站附近的第八医院呢。
1我妈得了抑郁症
妈妈得病后,他们首先选择向我隐瞒了整个事件中最严重的部分。以前我从来不知道省城有个八院,更不知道第八医院是精神疾病医院。
当时我正在上高中,是寄宿生,课业很紧。我从来没有萌生过去医院探望妈妈的想法,爸妈似乎也并没有觉得我的做法有不妥。在我看来,妈妈是一个健康不过的人,什么是抑郁症,抑郁症让她感受到了什么样的痛苦,我对此一无所知。那时候,抑郁症并不像现在这般“流行”。
就算是我爸,在妈妈生病的初期,也把妈妈的种种表现归结为矫揉造作,无休止的争吵是他们表达彼此的唯一方式。那时候也没有“作”这么一个言简意赅的字被我爸以泄愤的情绪狠狠地斩钉截铁地说出来。
我从小就生活在他们两个的无数矛盾当中,以至于当我从同学那里听到他们的爸妈以一种琴瑟和谐的方式相处了一辈子的时候,我是万分诧异的,这世界上竟真的有那样的夫妻吗?
但听到这类故事时,我就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记不得究竟是几岁),一个我睡着而又复醒的深夜里,我听到隔壁卧室爸爸妈妈的低语声。“你爱我有几分?”我妈妈问。“月亮代表我的心。”“到底有几分?”我妈妈追问。“七分吧。”爸爸犹犹豫豫地回答。“剩下的三分去哪了?”“你再温柔点就十分了。”接着我听到妈妈娇嗔地嚷嚷了一句,夜便静了下来。
我睁着眼睛,陷入到我那个年纪所能思考到的最深沉的问题当中,为什么在深夜里拥有如此美好问答的他们在很多个白天把自己变得面目狰狞?
在爸爸妈妈的争吵中,爸爸常常是首先沉默的那一方。在妈妈的无数个质问中,爸爸常常百口莫辩,争吵的最后,爸爸秉承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我就是这样的,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可越是这样,妈妈越是歇斯底里地愤怒。
在强迫爸爸送自己去医院的那个晚上,妈妈甚至披头散发,光着脚板跑到邻居家央求邻居去帮着她劝劝自己的丈夫。爸爸坐在沙发上沉默着抽烟。邻居伯伯竭尽所能地做着和事佬。当妈妈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拨通了120的电话时,伯伯看不过去,夺下电话,逼迫爸爸开车送妈妈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在那之前,我们全家都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看起来不是病的病。
2全家的长假
爸爸请了长假,陪妈妈住院,或者带妈妈回老家散心。高二那年的暑假,我们全家都住在山里老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
那个年月还没有霾。每天的清晨六点到六点半之间,一向贪睡的爸爸准时起床,以一种非常高昂的姿态和欢天喜地的声音呼喊我和妈妈,带我们到附近的山坡上健步走。
清晨的山坡空气有些凉,但风景美极了,映入眼帘的任何事物都有着如托马斯·沃尔夫书中所绘一般的蓬勃的生命。梯田里长满了肆意盎然的花朵、野草和农作物,黄土坡崖上是一丛丛旺盛的酸枣树。偶尔有蜈蚣和蜒蚰从脚下经过。太阳在山间刚刚冒出头,扇形的光线如金色河流般从我的身上淌过。
“嘿哟,加油,嘿呦,加油。”爸爸保持着慢跑的姿势,双臂来回晃动着,在妈妈身边打圈圈,嘴里不停给妈妈鼓劲。妈妈满脸愁容,走一小段便停下来歇歇,双手扶着膝盖,重重地喘气,嘴里念叨着“不用管我,你们先走”,有时候急了,会生气,摆摆手,让我们接着往上爬,不要理她。我却打从心眼儿里开心,嘴巴笑得无论怎样也无法合拢,我们全家人还从来没有这样从容地在一块生活过呢。
从山坡上下来回到家里,早饭通常还没做得。我在院中摆了小圆桌,坐在小板凳上复习功课。妈妈则开启了漫长的沉默的一天。那阵子,她不愿意开口说话,常坐在堂屋门口,久久地望着天空,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奶奶和爸爸总想着法儿和她聊天,可很难撬开她的嘴。
要知道,从前我的妈妈是个说话干吧利落脆的人,嘴巴像泉眼似的,话语汩汩往外冒。可疾病到底让泉眼干涸了,连她的眼睛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成了两口干枯的井。
凡事都有个缘由,但缘由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那个年纪的我几乎是以一种看客的心态观望着妈妈的病症,我把病因归咎于她敏感多疑且虚荣要强的性格,在她的人生观里她是不允许被忤逆,不允许被轻视的,她的任何付出都必须得到同样的回报,否则被她关爱的人的良心一定是被狗吃了。
我想当然地认为她剥夺了爸爸和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沉默的权利,这是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的。爸爸是个拥有自己事业和朋友的男人,我是一个拥有自己学业和朋友的小女孩。在很多事情上,我和爸爸分别拥有独立的精神社交圈,我们的精神需求在各自的圈子中进行了足够的倾泻,与家人沟通的需求通过与同类人群接触,被我们极大地弱化了。
可我的妈妈拥有的是我和爸爸,她迫切地希望融入我们的精神社交里,却又因为信息输入的差异性过大而导致融入需要巨大的解释成本。偏偏我和爸爸两个人在付出解释成本这件事情上有着同样的抗拒,我们粗暴地拒绝了妈妈的进入。事实上,这已经是家庭冷暴力的雏形,但那时候的我或者说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我,只看到了妈妈施加在我和爸爸两人身上的怨愤,却没有能力去理解究竟是因为什么。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难以理解妈妈不能把“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来看待的各种做法。所以当我高三那年从车站里走出来,站在爸妈面前的时候,爸爸会脱口说出那样一句话。因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一个人独自乘坐过任何交通工具。
高中三年,我在省城读高中,托爸爸在工厂开车的福,我每个星期在学校和家之间的往返都由爸爸或者他的同事接送。有那么一两次,爸爸实在是没时间,我已经做好了自己坐车回家的准备,妈妈却疯了一般拨打宿舍的电话,一遍遍嘱咐我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一定会来接我,最终她真得来了,带着一个陌生的开着车的男人,她大概央求了男人很久,并许之以一顿酱大骨为代价。在回程的车上,我的心异常安定,甚至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没有踏上独自回乡的车。
那次事件导致爸爸和妈妈争吵了整整两天,并让她跑去县城给我买了一台手机,我记得很清楚,大红色的海尔翻盖手机,非常小巧玲珑,以便于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我。
我现在突然想到,当时我没有看到妈妈在忍受我和爸爸的冷暴力的同时仍旧给予我们没有底线的爱。我后来反思那时候妈妈和爸爸、妈妈和我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她两只手里各攥着一根爱的弹性绳,绳的另一端拴着我和爸爸,我们两个人极力想要挣脱绳子的束缚,她却紧紧拉着不肯撒手,即使手掌被勒得血痕累累。
我们挣脱的力道在年复一年中慢慢积累,绳子越绷越紧,越绷越紧,终于有一天绳子崩断了,反弹到妈妈的身上。积压了很久的情绪在她挣扎着通向医院的道路上全面爆发了。可我却是冷漠的。
3“妈,你跟我爸离婚吧。”
从车站分别之后的那天起直到高考结束,我和妈妈再没有见面。我顺利考上一所一本大学,妈妈也早已出院回家。除了妈妈不能再提刀做饭、每天都要吃很多药之外,我们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大的变化。
知道妈妈得病的真正原因时,我研究生即将毕业。彼时我正在家度过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爸爸打麻将未归的一个深夜里,我坐在书桌前看书。妈妈洗完澡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过了没多久,我突然听到屋里有人说话。是妈妈在打电话吧,我心想,并没当多大回事儿。可越听越不对,谈话的内容让我难以接受。那调笑的语气和语调昭示着什么。
我脱掉拖鞋,蹑手蹑脚走到妈妈卧室门口,躬身趴在门缝边上偷听妈妈讲电话。不过两三分钟,怒气充进胸腔里,快速地膨胀起来。我站起来,抬起脚,狠狠地踹在门上,顺手啪地一下摁了一下吊灯的开关。明亮的光线瞬间溢满整个房间。妈妈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惊愕地看着居高临下的我。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肩头,举着电话的那只手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中,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根本来不及收起的笑容。
“那个人是谁,是他妈的谁?”我怒吼着,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躺在我面前的人是自己的母亲,我像每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一样觉得自己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起来。
这时妈妈才恍然回过神来,匆匆忙忙间不忘对着话筒说了句“先挂了”,然后站起来,用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冲我说了句“没谁啊”。
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扭头冲进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我身后,坐在床沿上看着我。除了质问那个人到底是谁,除了给自己的爸爸打抱不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面对我的愤怒,妈妈异常平静,跟我讲了这样一段话:
“你年龄也不小了,有些话也不是不可以跟你说。你不知道我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你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我了,你知道吗?每天晚上睡觉,给我一个屁股,从来没有抱过我,你知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以为你爸很干净?你爸在外面有人你知道吗?你爸亲口跟我承认的,你以为他为什么要给手机设密码,不就是怕我翻他手机?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我在你们杜家受了这么多委屈,你也不是看不见,刚开始我是怎么对他们杜家人的,他们又是怎么对我的。我原先对你爸够好了,一颗心光扑在他身上,有个头疼脑热,我急死了,现在我也想通了,自从我得了病我也想通了,我费不着,我的心早就凉了……”
“妈,你跟我爸离婚吧。”
“我为什么,凭什么离婚?”
“都这样了,为什么不离婚?”
“我疯了,好好的日子不过,我去离婚?”
面对出轨的妈妈,我无法给出适当的反驳,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这时候钥匙开门的声音传来,妈妈和我对视了一眼,在这一眼中,我终于看到一丝惊慌,几乎是在看向我的同时,她急忙站起来,身体甚至在微晃,我知道她也从我的眼睛获取了我不会出卖她的信息。
“你还知道回来?”妈妈的语气同往常别无二致。我听见爸爸嘿嘿嘿内疚的愧笑。我关掉台灯,迅速爬上床钻到被子里。爸爸和妈妈悄声说着话。黑暗中,我的泪水决堤而出。
不久之前,临近放假,我还在学校研究文献,有一天突然间收到爸爸的短信。要知道,我和父亲的关系是中国父女关系的典型,如非万不得已,我们是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对方的,妈妈是我们获取对方信息最重要的纽带。
短信的内容让我感到震动。“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哭得很伤心,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想跟你妈妈离婚。”爸爸一直都知道我和他站在同一战线,妈妈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委屈,我劝慰了他,用我们共同所知的更为凄惨的夫妻关系进行了对比。我当时想到的最合适的用来安稳他的理由是“你跟妈妈离婚了,谁给你洗衣服?”爸爸没有回复我。
他们并没有离婚,彼此之间也许都默认了双方的越轨行为。我却成为了那个背负着他们秘密向着理想生活前进的人。在当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妈妈已经第n次闯进房间,给我送来洗净的水果,打断我的思路,这是一种爱的绑架,以前的我会愤怒,会大声抗议,现在同样会有情绪,但我已经开始试着去接受。
我们彼此依然在生活中磨合着,虽然历经几十年之久,但是成长是永无止境的。如今爸爸妈妈都过了五十岁,爸爸早已没有了情人,妈妈出轨的对象也变成了只谈话的好友,我拥有了一份薪水很不错的工作,交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男朋友。我们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我渐渐在自己的小家庭中成为掌握经济决定权力的人,也在与男朋友的相处中找到很多和妈妈的共鸣。
我总是没由来地想起高三那年在车站,爸爸说的那句话:“你看她自己上学不也行的吗?”
导师点评:
你好,小歪。两天没见,没想到你写这么多了。这让我觉得,写作从某种程度就像是自主的行为,它甚至不属于你。有很多作家,形容自己完成一些文字时,是很自然的发生。就像机床工人的作业,面点师在专注地揉面,不知道你书写时是什么感觉,很想听你和我们分享一下。
看完了你写的“人物描写”,非常的喜欢。你的文字真的很有天赋,克制,能非常流畅地表达自己的经历。很难得。有很多很动人的描述:我听到隔壁卧室爸爸妈妈的低语声。“你爱我有几分?”我妈妈问。“月亮代表我的心。”“到底有几分?”我妈妈追问。“七分吧。”爸爸犹犹豫豫地回答。“剩下的三分去哪了?”“你再温柔点就十分了。”
这段写得真好,至少我看了后,我能理解一些你的妈妈,也了解到她后来得了抑郁症,同时感觉到了你爸爸的温暖(还包括“他们首先选择向我隐瞒了整个事件中最严重的部分”等细节。)。但是我不得不说,有可能是我的误解,请你原谅,我觉得你叙述妈妈是过于冷静,尽管这篇“妈妈”是主题中很重要的角色。但还是感受到了你对她的疏离感。(抱歉我这么说)。
以上,你写的3000多字的故事是很好看的。从表达,到内容,真实、可贵。但我还是有一种感觉,发现了一些不足。我用我去京都的旅行来比喻:我一直沿着鸭川河走,走了很久很久,我觉得鸭川很好,但我在一直走,但它具体的一个江段,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影响,因为我没有驻足太久。
你的这3000字也有这种感觉。可能你是在走一场,基于自己的散步,在这之中,你想到了些事情,记录了下来。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你有些东西可以更聚焦些(比如对母亲的描述和真实看法,或某个事情,等等)。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享受这个散步吧,这也是一种好的表达(像彼得汉德克的大多数小说),散步在鸭川就好,不再某处做过多的停留。
喜欢你的故事。祝你圣诞节快乐,生活愉快。
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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